在快手，为离世宠物建一座赛博纪念馆
据预测，2022年中国将有超过2.2亿只宠物，平均每天有1万多只宠物离世，传统土葬易造成环境污染，如何送离世宠物体面、无害地离开，已经成为养宠人隐秘的刚需。宠物殡葬因此发展起来。如今，越来越多人通过宠物殡葬与告别仪式，结束和爱宠相伴的最后一程。
征得宠物主人的同意后，她和同事将拍摄的上百支告别短片上传至快手，这些小生命得以在互联网拥有了一块块虚拟墓碑，供家人和路人追念。
告别
宠物殡仪馆里常年回荡着各种哭泣声：呜咽、抽泣、嚎啕。诀别不知什么时候就到来。宠物自然终老是相对令人安慰的那类，最难接受的是各种疾病和意外，比如绝育手术过程中的感染、车祸、坠楼、火灾。
作为当代人生活中重要陪伴的宠物，它们离世时，也考验着主人如何面临失去和死亡这一课题。
一家叫“天宠”的宠物殡仪馆，在快手账号主页上，记录了来自全国各地、数百只宠物和他们的主人相伴和告别的故事。
在长沙，一只叫“点点”的京巴在14岁高龄（相当于人类活了一百岁）去世，它陪伴了家庭里的两代人成长。殡葬时，姥姥、外公、妈妈和小主人兜兜都来了。兜兜出生时，点点已经是一只7岁的中年京巴了。宠物医生实施安乐时，男孩远远倚在玻璃桌旁哭泣，脊背不停抽动着。对于一个7岁的男孩，死亡和告别还是一堂陌生的难以消化的的课程。
为点点送别
在广州、深圳等一线城市，来宠物殡葬馆送别宠物的，有不少形单影只的年轻客人，他们多在异乡独自闯荡，不愿对家人和朋友诉说压力，是宠物陪伴他们度过漂泊的日夜。
宠物给人的疗愈，尤其是给那些困在心理隐疾的人的抚慰，“Beauty”的故事足够证明。一个女孩请假来给自己的兔子Beauty善终，被领导认为是“疯子”。女孩告诉工作人员，她患抑郁症几乎放弃自己时，看到Beauty病重但坚强求生的样子，才坚持下去。
而一个女孩给陪伴了自己二十年的吉娃娃“lili”善终时，带来了一张20年前，她、表妹和lili的合照，她看着照片说“妹妹不在了。现在lili也走了”。2016年，她送别了车祸离世的表妹，现在她又送别了lili，“图片上的人就剩下我了。”
宠物殡仪馆里，也会出现步履蹒跚的老年人，在子女忙碌、无暇陪伴的晚年，是宠物陪伴他们度过最多时光。一位头发花白的阿姨，来送别她的爱宠“乖乖”， 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狗，和阿姨一家相伴15年，它最后和癌症抗争的日子里，阿姨常抱着它在晴天晒太阳。最后的告别时刻，阿姨不停地抚摸着它的耳朵，呢喃着“它最喜欢我摸它的耳朵了”。
辉辉是这家宠物殡葬馆（长沙店）的一位宠物殡葬师，她圆眼睛、圆圆脸，寡言但干练。她的工作主要是为宠物做遗容整理，尽可能恢复它们生前活泼可爱的样子，让最后的告别时刻来临时，主人看到不会那么伤感。
做殡葬师这一年，她陪着客人送别了5、600只宠物，殡葬师通常被要求在工作时尽力克制自己的情感，但许多次，辉辉站在告别室外，听着里头的哭声，她也没少掉过眼泪。“你看着他们（主人）的眼睛就知道，他们不是宠物和主人的关系，是家人。”但她说，“眼泪会让你更懂得珍惜，更懂得爱是什么东西。”
任何生命，都应该干净地来
体面离开
辉辉从事这行是在2021年夏天，原本做人事工作的她想要换份工作，在网上看到宠物殡葬师的招聘启事。她觉得做宠物殡葬很有意义，当即决定应聘，接受了培训后，她入职了。
辉辉第一次参与宠物殡葬，是辅助店里当时的殡葬师，去浏阳河边挖出一条已经被土葬的拉布拉多。
拉布拉多离世时，年轻的男主人在外地，家中的老人思想传统，拖着它葬在浏阳河边。年轻主人得知后，不想它冰冷地躺在地下，电话联系上宠物殡葬馆，希望将它火化，殡葬，让它体面离开。等辉辉和同事把拉布拉多接回殡仪馆时，主人也从外地赶来了，来见爱狗最后一面。
数据显示，我国居民养宠物数量已经超过2亿只，平均每天有近1万只宠物离世，宠物殡仪馆在一线、新一线城市发展起来。选择宠物火化和殡葬，有出于环保的考量。宠物不明原因去世，土葬掩埋，可能会污染土地和地下水，甚至会传染人畜，因此离世宠物的无害化处理，已成为养宠人士隐秘的刚需。
从情感上来说，一些养宠人无法接受，曾朝夕相对的宠物冰冷地躺在地下，被地下生物啃噬。一个女孩儿将离世的猫咪裹在尿垫里，放进纸鞋盒埋上。但她还是牵挂，打电话给宠物殡仪馆，委托辉辉将猫咪挖出来。辉辉拨开泥土，她看到被鞋盒护住的小猫，回店后，她抱出小猫给它洗澡，它的身体跑出一只“手指那么大的蜈蚣”。
协助的辉辉心情复杂难言。她是个热情的长沙姑娘，喜欢动物，养了一只叫“波妞”的金毛已经五年了，平时还喜欢去撸猫馆撸猫和狗狗。波妞陪着她恋爱、结婚，每天辉辉去上班，波妞会守在门口等她回家，她回家后，咬拖鞋过来给她穿。“波妞是我生活里的不可缺失的一部分，”她不敢想象波妞离开的那一天，“估计真的是天崩地裂的感觉。”
辉辉的宠物波妞
从事殡葬行业，常被视为有不祥意味。辉辉说，“很多人乍听之下对殡葬的看法还是比较忌讳的，因为毕竟是和死亡打交道。”曾经有个女孩来店里做殡葬师。女孩家人知道后，认为太不吉利，不同意她继续做下去，她离开了。
辉辉能坚持下来，还是出于认同宠物殡葬的意义。“家长最后都会对我们表示感谢，可以让每个宠物干净体面地离开。”
辉辉的父母和丈夫也很支持她的工作，辉辉身材娇小，遇上大型犬，为它们洗澡翻身很困难，同事还会帮助她。
为宠物殡葬，首先是为它们做最后的清洗、吹干。清洗是个大工程：顺着毛发的纹路将毛发吹得柔顺，因为一些患病离世的宠物可能大小便失禁，吹干时要注意避开宠物的私密部位，以免把秽物吹得到处都是；还要注意避开五官，避免较大的风力将宠物的五官吹变形，殡葬师通常选择用棉签擦净五官；清理脚底毛，剪去趾甲……有次遇上一百多斤的巨型犬，辉辉一连工作了7个小时。
一位主人曾送来一只车祸离世的猫咪。它毛发上都是血迹，脖子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歪斜着。这需要殡葬师先用水泡去血污，然后不断地按摩猫咪的脖子，直到它的身体恢复成安睡时的样子。
除了常见的猫狗外，辉辉还为刺猬、仓鼠、蜥蜴、鸟类入殓过。生命在最后时刻，常常是衰老、狼藉的，辉辉常常面对的是因老病、意外，伤痕累累的身体。她要做的，希望它们“尽量不要（走得）那么狼狈，保留生前活泼的状态。让主人见到它，还是会感觉到，你是我可爱的宝贝。”
工作的这一年里，善终了许多次，辉辉印象最深刻的，是去年夏天一只叫“布丁”的金毛。那天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打来电话求助，请他们为他患癌的金毛做安乐。
布丁14岁，由于体内巨大的肿瘤，已经瘫痪、大小便失禁近一年，妻子怀孕后，男人专门为布丁租了一处房子，每天去为它喂食、清洗，照顾了它一年，布丁的病情依旧无法遏制的恶化下去。后来，全家不忍它再遭受病痛，才决心为它安乐。
辉辉在出租屋见到布丁时，它身体表面已经有褪毛和腐烂的迹象。她将布丁抬上殡仪车，去殡仪馆的路上，辉辉唤它“布丁、布丁”，布丁无力地卧在车中，但还是努力抬头回应她。
宠物医生为布丁做完安乐后，辉辉为布丁做遗容整理。布丁的身体有伤口，无法用水清洗。她将布丁抱上告别台，擦拭掉它身上的秽物，将它的毛发修剪整齐，清洁面部后，辉辉用布丁主人带来的一块旧旧的格子毛毯，盖住了布丁伤痕累累的身体。
男人和他的家人在门外等待着，辉辉在布丁身边，依次摆上主人挑选好的照片、零食、玩具、鲜花，以及一幅布丁的画像。摆放完毕，她退出去，为他们留出私人的告别空间。
但辉辉站在门外，听着里面的哭泣，说不清是和布丁短暂相处时萌生的情感，还是想到了自己的波妞。辉辉哭了，起初还能硬憋住不哭出声，因为戴口罩，鼻涕眼泪全流到嘴巴里，她实在忍不住了，躲进厕所里哭了会。
她至今还记得，布丁火化后，隔天，男人来取布丁的骨灰盅。他的眼眶还是湿润的，他对辉辉说谢谢，感谢她把布丁入殓得那么好，让他最后送别布丁的时候没有遗憾。
赛博纪念馆
从事殡葬行业，辉辉用“随时待命”来形容，工作人员几乎从不关手机，因为求助帮忙殡葬的客人随时来电，夜里服务也是常事。
工作之余，这间殡葬馆还在互联网上为这些离世的动物，建立起一座赛博纪念馆。
殡葬馆里有一本厚厚的资料册，工作人员和宠物主人交流殡葬具体事宜时，还会在资料册上登记宠物的名字、生日、离世原因、它和主人之间的故事。征得主人同意后，也会拍摄纪录葬礼的纪念影像，将其中的一些视频更新到快手上。这些视频贴心地标明了宠物的姓名，和它们在世时候的事迹。
发在快手的视频留言区，也有更多人写下了他们和宠物的故事，讲述他们对离世爱宠的思念。一些不愿潦草土葬宠物的家长，依托互联网找到了不留遗憾地告别宠物的方式。
2021年冬天，一对河南夫妻在雪夜驱车十多个小时、从一千多公里之外来到长沙，为离世的爱宠法斗入殓。爱宠突发疾病离世，他们悲痛难耐，不愿将爱犬草草火化，夫妻俩在当地找不到合适的宠物殡仪馆，他们在快手上了解到长沙这家专门的宠物殉葬仪式，于是冒着雨雪天气来了，“如果草草把它埋葬了，我会睡不着的。”殡葬告别仪式有时候能成为悲伤的缓冲带。
辉辉入殓完毕，站在门外，辉辉听到那位妻子在告别室，哭着对爱宠一遍遍地重复着家的地址，“你要记住咱们的家，你要记住咱们的家”。
有时候，送动物来殡葬的人，只是单纯地希望这个世界上的生命能够得到善待，“任何一个生命，都应该干干净净地来，体面离开。”
有志愿者将救助后不幸离世的动物送来殡葬馆。前不久，辉辉为另外一只叫“小胖子”的法斗善终时，目睹了一场特殊的线上告别会。3岁的小胖子是只漂亮的法斗，也因此，它被选中作为繁殖犬，被几经转让、领养，几任主人对它的照顾也很是马虎。
来殡葬馆送别宠物的人们，多关爱动物，也关心流浪动物的命运。长沙当地有家流浪动物基地，辉辉的一些客人会通过殡葬馆对流浪基地的动物们进行捐赠，通过殡葬馆的工作人员把款项转给基地的负责人。
有时辉辉也会带着零食去流浪动物基地看望。基地的负责人是一对中年夫妻，他们两个人照看着7、80只动物。上次见面，她看到男人手背、耳后一道长长的疤痕，问了才知道，是他收留的一只被遗弃的宠物犬咬伤的。流浪过的动物被收养后多少也会存有攻击性，那天男人给它喂食时，它突然一跃而起，咬伤了他。但是男人并没有为此抛弃那条拉布拉多。
照顾比人类弱小的生命是一种责任。辉辉说，有人不负责任时，是另一些人在负这个责任。
在更宽阔的地方相见
每场殡葬仪式结束，辉辉和同事将宠物主人送离殡葬馆，第一天接受工作培训她就被郑重嘱咐过。“不能说欢迎下次再来。要说回去路上注意安全。”但不少顾客，她还会再次见到。
殡葬馆的寄存室，存放着许多宠物的骨灰盅。一些客人家中没有或不便存放骨灰盅，会将骨灰盅寄存在这里，至少有悼念爱宠的去处。几乎每隔一两周，辉辉就会看到柳阿姨的身影，她来看望她的 “乖乖”，去年7月乖乖殡葬后，它的骨灰被寄存在殡葬馆。
骨灰盅寄存处一角
柳阿姨每次来寄存室，都会絮絮地和乖乖说上十几分钟的家长里短。殡葬馆的工作人员们来了又走，但柳阿姨一直都在，她以这样一种方式，疏解着思念与悲伤。
或许这就是宠物殡葬仪式的意义之一。人们需要制造一些回忆、留下宠物存在于世的证据，帮助自己应对逝去的生命留下的空荡荡的缺口。
按照入殓的惯例，辉辉每次都会剪下宠物身上的一小撮毛发，放进一只小小的玻璃瓶里，送给主人。也有人请他们将宠物的骨灰制作成雕塑、项链、车载吊坠、戒指，随身携带，或者在家中摆放。
一只叫“Lucky”的金毛离世后，主人始终难以释怀爱犬的离开。Lucky顽皮但莫名懂事，从小就喜欢拆家，但对于红包和钱，不仅不咬，有时候还守在旁边，共同走过14年，Lucky陪伴主人从经济拮据走向宽裕，它自己也老了。
去年年底，住进 ICU的Lucky被医生遗憾宣告无法继续医治。主人将还在输氧的Lucky接回家，为它打针、吸氧、喂食，抱它去厕所，悉心照顾，Lucky还是离开了。无法接受Lucky成为一座冰冷的骨灰盅，最终，主人花上上千元，请雕塑师将骨灰融入石灰中，对照照片做成一个同爱宠身形、神情相似的雕塑，放在家中，换种方式陪伴自己。
如何面对死亡和告别，在众多浸泡着眼泪的故事里，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大眼睛女童，提供了一个颇有哲学意味的答案。
她来送自己的小狗“嘟喱”，大人们都在落泪时，她为自己的玩伴最后唱了一首《小星星》，她认为嘟喱是去到了一个“更宽阔的世界里”。在“我们看不见的那个世界，它会好好呆着的。”
而快手主页上，这些宠物的告别影像构成了一座赛博纪念馆，永久存档了这些小生命留给主人和世界的珍贵回忆，随时供家人和路人追念。就像电影《寻梦环游记》里的台词，“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，遗忘才是。”
辉辉自己则说，她现在的眼泪阈值比从前高了，她渐渐明白，离别是无法避免的事。从前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她，现在有空就会回家陪伴父母，和他们一起吃饭，带上波妞玩， “只能抓住时间，更爱自己的宠物，珍惜身边的所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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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崔周周
编辑：裴大哥 | 丑橘
图片：TIANPET 天宠（快手ID：2070034819）
TIANPET 天宠宠物善终 ｜长沙（快手ID：TianpetCS）